蓬蓬裙

变态女写手

尺素 3

女子约摸十六七的年纪,腰上散着发,做未出阁的流苏髻,扶着药锄,附身屈膝,小心翼翼松开一颗白松露根下的泥土,直到背后的脚步声近了,方才后知后觉。

 

刚一回头,大蔟大蔟的红花便十分突兀地映入眼帘,她脑袋一嗡,不知作何反应,下一刻就看见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从花束后头探了出来,正扑闪扑闪地看着她。

 

那双眼睛睫毛翘得女孩子似的,浓密纤长地扎在眼皮根部,重墨点缀之下伶俐中平添三分英气,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。

 

应离躲在花后腼腆地笑,只露出半张脸,还没开口说话,耳根子就先红了起来。

 

“娘……阿离,送你花……”

 

杨戬远远看着,感觉十分头痛,按理说师父一个出家人,怎么会教出这么个东西。

 

红衣少女更加一头雾水,回想自己这几天作息都挺规律的,不曾起早不曾熬夜,一日三餐都是吃了饱饭来的,不存在精神萎靡或者瞌睡不醒,怎么大白天活见鬼了,遇上这么个好大儿。

 

她举着药锄有些不知所措,被应离满眼祈盼地直勾勾盯着,只怕真情实感地都要淌出水来,这任谁见了,都无法拒绝,更不忍心拒绝。于是鬼使神差地,她将那一大束花抱了过来,然后伸出食指亲昵地勾了勾小孩的鼻子。

 

“谁家的孩子啊,跟娘亲走散了吗?记住了,以后看见年轻漂亮的呢,得叫姐姐,知不知道?”

 

“不,你就是我娘!”应离坚定的说,

 

少女有些无奈,转身把红花放进随身的蘑菇篮子里,珍之重之,甚至忘了刚刚那颗名贵的白松露。“哦~我知道了,一定是你娘跟我长得很像,对不对?”

 

“……也不是,我没见过她。”

 

“那你……”

 

那你岂不是小小年纪耍流氓?

 

应离低下头,可怜兮兮的样子。“可我觉得你是。”

 

……

 

杨戬看在眼里,心跟着为之一颤,说不上来的感觉。就那么大点的玩意儿,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,是与不是有那么重要吗,该吃吃该喝喝,一辈子不也就这么过了,何必要学他爹,一辈子都这么不合时宜,劈不开的桃山偏要劈,争不来的公道偏要争,想救的人救不回,想留的人……留不住。

 

眼前这个凡人,真的很像寸心……一模一样的容貌,一样爱穿红色的裙子,同她一样会生气地与人强调自己年轻貌美,然后骄傲扬起下巴冲他笑。

 

可是再像,也不是她啊……她死了,十年前就死了,他甚至没来得及接过她最后一口气,只找到她攥在手里的一小幅白绫。

 

尺素寸心言不尽,君可知,离恨长。

 

恨别离,却是谁人躲得过?应适离,适应别离。那孩子出生就没了娘,未来有一天也会没有爹,哪儿来那么多脆弱伤感,他的亲人又何曾在乎过他?

 

杨戬轻叹一声,觉得好没意思,朝正说话的两人一步步走去,习惯性地抬手去揪应离的后衣领子。

 

“闹够了没有,闹够了滚回山上去!”

 

应离警觉地缩了缩脖领,竟是灵活地躲开了,也不知方才那小可怜状是真情流露还是演的,这会儿却是换成了一张欠揍脸,娇娇啻啻地钻进采菇女的怀中,紧紧搂住她的腰,绕至其身后,开始矫揉造作地干嚎。“娘快救我!这人是个拐小孩的!!”

 

“拐小孩的?!”少女惊呼,下意识张开手臂护住身后,以免眼前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子胡乱伤人。

 

杨戬一手抓了空,听着那崽子一番措辞,一整个气笑了。他晃着指头虚点住应离稍稍露出的一小块额头,一连说了几个“好的很”,然后压低嗓子,黑下脸,咬牙切齿地复确认一遍。

 

“小兔崽子,你刚才说,我是谁?”

 

“反,反正……你不能是我爹……”

 

应离被杨戬的气场压得说话有些不利索。

 

马上采菇女也感受到了杨戬的怒气正一点点储蓄待发,她可没见过这么嚣张狂妄的人贩子,青天白日的被人识破揭穿,非但不收手,还恼羞成怒改明抢了,真是世风日下,衣冠禽兽,白长一副好皮囊!

 

少女正要喝退他,应离却知杨戬脾性,不想连累好人,于是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,小声说,“我有六个爹住华山顶上,我跑上去他不敢追我……娘亲,你住哪儿?我回家给你带好东西。”

 

“……你怎么那么多爹?”

 

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一见人就喊娘了。

 

“害,说来话长……娘亲,你住哪儿?”应离又问一次。

 

“树林以东十里,银光水涧边,小绿竹屋。”

 

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

 

应离用余光瞟了杨戬一眼,见他还没动作,于是深呼吸,沉下一口气,一个趁其不备噌地从采菇女身后飞窜出去,眨眼的功夫,人已跑出二十米远。

 

……

 

杨戬出人意料地没追出去,似乎是方才两人的小话早被他听了去。他静静望着应离拼命逃窜的背影,不知不觉消了气,转而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。

 

一旁的采菇女看着他,感慨怎么会有人翻脸比翻书还快,前一刻还要打要杀的,这一会儿却像个慈祥的老父亲。

 

可还没等她感慨一秒,那位老父亲竟又不声不响地向她投来目光。目光里一丝冷漠,一丝防备,更多的是敌意。

 

今天真是见鬼了……她被他盯得发毛,退下两步拾起竹篮和花束,药锄都没敢要,慌慌张张地转身走了。

 

……

 

杨戬指上掐着诀,开了石门上的结界,端来一碟糕点摆在杨婵面前。

 

那寿糕甜得发腻,杨婵却很爱吃,一连咬了好几口,常年寡淡的神情里竟是难得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。

 

“今天你生辰,想要什么,我替你去办。”

 

杨戬每年都会来看她一次,照例带来些她爱吃的,然后答应她一个心愿。

 

其实这又有什么意义,她最想见到的人永远见不到,最渴望的自由永远也得不到,那他要她选什么呢,只是为了看她苦苦哀求而后希望落空吗?

 

他是世上最无情的人,做的这些也仅仅只为维系表面的虚情假意罢了。杨婵知道不能奢求他什么,他其实什么也不会答应,于是往后几年再没许过生辰愿。

 

可今年不一样。今年华山来了一个孩子,她很喜欢那个孩子。她试探着问杨戬,“二哥,那个孩子……与你有关系吗?”

 

“听说是梅山兄弟里谁的,也不知是其中哪个的私生子。”杨戬若无其事地回着,目光落在点心盒上,眼皮都懒得抬。

 

他很累,每天都很累,可他不敢松懈,只有到了三妹这里才勉强松松精神。

 

杨婵觉得有些奇怪,“……不能吧,既然知晓其父,为何平白无故多认出那么些个义父来,还一视同仁雨露均沾的,他亲生爹能答应?”

 

杨戬听言太阳穴直跳,拳头握紧了几分,却没表现出什么。

 

“况且小孩端端正正的,跟他那六个爹隔了十万八千里了。我看……倒挺像你的。”杨婵继续说道,思量之间便忽的联想到了自己的儿子。“转眼都快十年了,想沉香若还活着,姑且与他差不多的年纪……也不知两人会不会长得一样高,一样活泼可爱惹人疼……”

 

杨戬表面上不为所动,只是淡淡地说,“可沉香已经死了。”

 

“是啊,死了……”杨婵恍然若失,一下子清醒过来,她又低头嚼了一口方糕,直到嘴里的甜一整个化开,完全埋没心中苦海,这才颤抖地将手里的方糕放下,捏碎的糖渣子掉了一地。

 

她真的没有办法跟眼前这个人心平气和对话,特别是回想起沉香是怎么死的。

 

杨戬看她状态不对,是要发作,也懒得再去刺激她,只简单交代一句“多保重”,便整理起衣袂转身离开。

 

“二哥,我与那孩子有缘,可以的话,让他常来看我。”

 

杨婵叫住了他的脚步,听不出话里所指,也许……只是想找个差不多的孩子寄托思念罢了。

 

……

 

应离听大爹和六爹说,杨戬上山了。

 

他们名义上都是杨戬的结拜兄弟,其实更像是属下。杨戬交代下来的每件事,每个命令,他们都尽职尽责不敢违背,包括,将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孩养大成人。

 

杨戬每次来,他们都很紧张,生怕职务上有半点疏忽怠慢之处。看守山路各方位的草头神纷纷打起精神,六兄弟轮流去洞口值班,应离倒一时没人管了,野猴子似的在山间上蹿下跳无法无天。

 

太师父乃当世文豪,不光字写的苍劲有力,作画也是一绝。应离跟他学了几年,画张肖像自然不在话下,一炷香的功夫便将自己的亲生老爹的光辉形象复刻在白纸上。

 

他在山下集市上张起告示,沿街卖了一路的惨,自称年幼丧母家道中落,不忍见父亲守一辈子鳏孤,特聘适龄女子于西岳庙前与我父一会。

 

按理说这二婚男人求亲,没钱没势还拖家带口的,委实对各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没什么吸引力,奈何小孩看着过于懂事伶俐,画像里那位鳏夫又实在玉树临风一表人才,其对先夫人的痴情忠贞更是赚足了闺女离妇的眼泪。以至于当天晌午,三圣母庙前,等着排队相亲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凑齐了整整一石桌。

 

应离正游走于各位美女之间,自述从小到大因为没娘,受了别人多少白眼,挨了别的小孩多少欺负,可怜他自己亲娘的面都没见过,想要睹物思人,手里连个像样的物件都没有,真是不配为人子女。

 

一番剖白感天动地,姑娘媳妇们无不掩袖拭泪,有的从自个发髻上取下簪子,有的脱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,有的拿出了怀里的胭脂……纷纷交到应离手上,宽慰着说,“可怜的孩子,切莫过度伤怀,等我进了你家门,你只管把我当你亲娘也就是了。”

 

……

 

等杨戬找到应离,也就是眼前这番场景。

 

那崽子坐在女人堆里,左拥右抱着眉开眼笑。

 

尤忆那日阳光灿烂夺目,照在脸上有些发烫,应离却清楚感知到来自背后的阵阵凉意。他预感不祥地缩了缩身子,而后打了个喷嚏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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